艾斯特里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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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奈塔尔之死

之前插图是画给这篇的~好刀,好刀(…

Nozu:

周迦合志《Nymphaea(莲)》的参本稿。谢谢紫菀超绝美丽的插图!(Heart






阿周那12岁的时候被母亲牵着手领到迦尔纳面前。母亲说:“这是你的哥哥,从今往后你们要在同一屋檐下生活,你们一定要好好相处,就当是为了我。”


母亲啜泣了。眼泪滴到阿周那额头上,阿周那抬头看看她,很不解;再低头,看看对面。14岁少年迦尔纳白白净净,眼睛大而清澈,眼角红红,安安静静站他面前供他扫视。于是阿周那伸了手出去:“请多指教,哥哥。”


哥哥只叫过这么一次,是因为要给母亲面子。阿周那年纪虽小,已懂得要在此方面照顾到母亲。但他不愿留一点面子给这个十二年未曾谋面的哥哥。


迦尔纳握了他的手,大大方方,不卑不亢。只是皮肤冰凉,能让阿周那险些以为自己把手伸进了冰窟。当时阿周那尚不知道这副没血没肉的苍白皮壳下隐藏着一颗怎样的灵魂,以为他向来无情无欲拒人千里冰封万里。在往后的日子里阿周那明白了过来,却又接着彻彻底底体会到他的残酷。迦尔纳有一颗赤心,坦诚率直,发光发热。阿多尼斯说太阳只能照亮接受光明的事物。只有接受光明的事物能被照亮。迦尔纳是一个只知照亮,不接受光明的太阳。


 


 


阿周那进了贵族国中,上一年级。学校各处是纯白的建筑,种了紫阳花,开紫色蓝色粉色,雨天的时候雨珠在花瓣上滚动,很漂亮。阿周那穿菱形格子毛衣,西装制服,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深黑发尾老老实实蜷着。迦尔纳也上这个学校。他刚转校过来,读三年级。他们上学放学不同时出入。这是阿周那要求的。尽管如此,还是有人找到阿周那,指了指远处某条转角的走廊,问他:“那个人是你的哥哥吗?”


迦尔纳侧对他们站着,抱了书,苍白手指扣着书脊,和后辈的女生说话。他个子高,所以低了头。眼神温和,嘴唇薄,慢慢说着话,极有耐心。阿周那撑着头沉默地看了他们许久,问他问题的人不耐烦了,就推了他一把:“喂,他们都说是,那到底是不是?”阿周那忽地挥开他的手:“是又怎么样?”他瞪住那人,把声音压得低低。“还真是啊,”对方说,然后很不怀好意地笑了,“你们俩可长得一点也不像。”


学校里有流言,说阿周那和迦尔纳是兄弟,但不是亲兄弟。无非就是些混乱可笑的王公贵族血统纠葛,在这充满了家境殷厚身世显贵的少爷小姐的学校里,有一两个有关他们家族的闲谈也不算稀罕。但阿周那却认为这是在给自己引以为豪的身世染上本可以避免的污点。


此前阿周那一直作为独子被抚养了12年,如今却突然有个人空降他家,共享同一个母亲同一个家世,还让他叫哥,他是不依的。觊觎他父亲财产的人不在少数,他幼时亲眼见过不明身份的女子找上门来哭诉自己曾和家主有一段怎样的关系,但那些事迹几乎皆为捏造,导致这些不速之客无一不被毫不客气地撵出。因此迦尔纳的出现简直是不可思议。阿周那当然不愿意怀疑母亲,只是母亲的态度可疑到让他不得不怀疑。家父所经营的家族企业,其继承权以后本必将落入他的手中,但现在却横空多了一个兄长。所幸因为这兄长角色来历不明,目前继承希望最大的依然还是阿周那这一方。阿周那也保有这个自信。


阿周那走到迦尔纳的房间里去。“迦尔纳,”阿周那叫了他的名字,“有些话我要对你说清楚。虽然你进了这个家,但不代表我承认了你是我的家人。”而迦尔纳的反应平淡无奇。他点点头说:“好。”阿周那想了想,觉得可能话说得还是不够明白,就又补充了一句:“我的意思是说,我是不会把你当我哥哥的。你也一样,不必把我当成弟弟来照顾。我可不想和你玩什么亲情游戏。”这次迦尔纳摇头了:“但你是我的弟弟。”阿周那有点生气:“你没听见我说话吗?因为让你在这里生活是母亲的愿望,所以我才遵从。我仅会遵从这一点。”“我会把你当弟弟,”迦尔纳说得坚定,“无论你如何看待我,你都是我的亲弟弟。”


阿周那对迦尔纳的固执感到气恼。恶意油然而生。他对迦尔纳说:“伸出手臂。”他把迦尔纳的袖子挽到胳膊肘,然后将美工刀的刀刃抵到他的皮肤上去。“最近在学校里很流行这样,说是为了体现忠诚而要在身上刻上所爱之人的名字。虽然没有多少人会去真的这么做,毕竟都是些好奇而又胆小的小孩子们啊。那么现在就让我来尝试一下吧,我要在你的身上刻下我的名字,刻上你珍视的弟弟的名字,我要考验你信誓旦旦说的那些话是顾及情面的谎言还是出于真心。你会允许弟弟对你做这种事吗?”


迦尔纳看着他说:“这是你的愿望吗?”阿周那狠下心说:“是的,如果你把我当成弟弟,你就应该照顾我,迁就我,容忍我,不管我做什么都会始终如一地爱我,不是吗?你能做到这样吗?”迦尔纳说:“你可以将刀刃对着我,”他握住了美工刀,“但答应我,你在使用它的时候要当心,别把它朝向自己。锋利的东西会伤害到你。”


阿周那想收回美工刀,但是迦尔纳的力气似乎比看上去的要更大。“喂,你放手,”他惊慌,“开什么玩笑……”但是迦尔纳没松手。刀刃划上他的皮肤,渗出的血珠流下了刀尖。刺目的颜色烙印在阿周那的眼睛里。他奋力推开了迦尔纳。


 


 


阿周那13岁生日的时候邀请了同学来家里开庆祝派对,出门送客的时候淋了雨,第二天就感冒了。他躺在床上睡得昏昏沉沉,半途中醒过来一看,迦尔纳正往他额头上敷冷毛巾。“迦尔纳?”阿周那张嘴说话,嗓音干涩得发疼。迦尔纳的脸白晃晃的,看得不很明晰。迦尔纳应了一声:“嗯。”应得很轻,声音像一片羽毛落下来。他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双手放膝盖上,很规矩很安静。阿周那又闭上了眼睛,病热让他对时间的概念变得模糊,只觉得仿佛是过了数秒,毛巾就又从额头上离开了。阿周那伸手往空中抓了一抓,抓住一节手腕。他的手心滚烫,迦尔纳的手腕又细又凉,脉搏微微鼓动。他攥着那节细弱的腕骨,如同清醒过来似的发问:“你为什么在这里?”


阿周那向来吝于展示感情。早晨他问早安,会亲吻母亲的脸颊,这礼节是一种示爱,这爱是浮在表面上的,光整漂亮,随时可以给人看,很好看。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就善于扼死除此之外的感情,但此时他依然不够成熟,他的外壳还未牢不可破。在这个脆弱的时机迦尔纳出现了。他对迦尔纳有一种天生的斥意。迦尔纳让他困惑,使他动摇,是压断他底线的最后一根稻草。迦尔纳具有一种纯洁的固执,且毫不自知。他无意识地剥开阿周那的疮痂,不仅暴露出他苦苦隐藏起来的那些暗色的品质,还有一些更深蕴,更模糊不清,也更碰不得的东西。因此阿周那无法控制住自己对他的排斥。但迦尔纳甚至连所有的恶意都接受了。


迦尔纳说:“我来照顾你。”“我不需要你照顾,我很好。倒是你,你为何还愿意与我共处一室?不应该离我远远的才对吗?”他虚弱地嘲笑,“是我给你的警告还不够多?”他挣扎着起身,“你认为你能用你的善意和宽容让我接受你吗?”


他曾与迦尔纳去看画展,当然是跟着母亲一起。他看到圣塞巴斯蒂安的殉教图,盯着它看了很久。当晚,圣塞巴斯蒂安出现在阿周那的梦里,被数枝弓箭刺破皮肤,苍白的肢体因痛苦而扭曲。罗马的女人们爱上圣塞巴斯蒂安,是爱他眉宇间的死亡气息,肉与血的醇香。他的悲剧性令人着迷,他吸引人的心,像磁石吸引金属的箭尖。阿周那的手上多了弓箭。他拉开弓,箭射出去的那一刻,圣塞巴斯蒂安抬起头,却是一张迦尔纳的脸。但箭早已离弦。他惊醒过来。


他从梦里汲取到了一种宿命感,也许是圣塞巴斯蒂安打动了他,侵入他的梦境,又也许圣塞巴斯蒂安只是一味催化剂,激发了他血液中沉睡的某些成分。于是他明白过来,他对迦尔纳的敌意来源,或许不止是所谓家族,继承权这类现今想来几乎可说是微不足道的东西,而仿佛是出于一种自我保护。但他总觉得自己似乎越是排斥迦尔纳,就越会被吸引过去。他被某种不可抗力拉扯,正因如此他才感到惶惑不安。


“我做过这样的梦。”他承认道,“当时我感到恐惧。”迦尔纳说:“那是梦呀,阿周那。”阿周那说:“可它很真实。因为真实所以我才感到恐惧。”“再怎么真实也只是梦而已。”“这不一样,”阿周那坚持说。“为什么不一样?”“因为,因为我梦见你像圣塞巴斯蒂安一样死去了,而那致命的一箭是我射出的,不是别人。”“没关系呀,阿周那,”迦尔纳还是说,“那只是梦而已。我现在不是还活得好好的吗?”


“但我确确实实看见血液从你身体里流出至干涸,你眼睑合上,呼吸停止,却还在笑。”阿周那感到绝望,“你为什么对此感到无所谓呢?这是一种象征,我是会伤害你的。我有一种天生的坏预感。你应该在这样的事情发生之前就离开这里,这是为了你好,也是为了我自己。这不是警告,是一种忠告。我不知道再这样下去会发生什么事,我也不想去知道。”


迦尔纳探身拥住了他。“我正在呼吸,”他说,轻柔的气息吹向阿周那的颈窝,出乎意料地温暖。“我的心脏也在跳动。”他握住阿周那炽热的指尖贴到自己的胸膛上去。“就算你真会夺去我这条性命,我也不会责怪你,不会恨你。血浓于水,我这性命卑不足道,大可拱手让与你。你只是在发烧,幻觉困扰着你。不用担心,让我为你祈祷,祈祷你的安睡,你的宁静。”


 


 


阿周那14岁的时候,迦尔纳已经是高中生。冬日昼短,下初雪那天,他走出校门,看见迦尔纳站在路边,撑了把伞。“迦尔纳?”阿周那惊讶,“你在等我吗?”“是的。”迦尔纳回答,移了伞过来。“你今天不用打工吗?”阿周那下意识接过伞,疑惑道。迦尔纳说:“今天特意向店长请了假。”“为什么?”“我想来你学校接你。你放学后有别的安排吗?”“不……这倒没有。”“那么就一起回家吧,也不能让母亲久等。”说着他取下围巾给阿周那脖子围上,然后又从他手中拿回伞,“走吧,阿周那。”


围巾是绀红色的,是早些时候母亲给他织的。尽管这一类东西买成品的话要多少有多少,但母亲却坚持手作。迦尔纳曾对母亲说给阿周那也织一条,这个提议也确实提醒了她。“蓝色会很适合你。”迦尔纳对阿周那说过。但阿周那却拒绝了:“不用做那些多余的事。”


但现在阿周那没能拒绝这条围巾。隐隐的热度围绕着他,让他感到舒适。街道寂静暗沉,刮着夹雪的风。他和迦尔纳并肩行走。迦尔纳比他约莫高了一个头,替他打着伞。阿周那偷着注视他的侧脸,发现他浑然不觉后便更大胆了些,但过了一会儿自己又按捺不住地移开了目光。为了驱散这不为人知的尴尬,阿周那决定开口说点什么。“雪好像加大了。”他咳了一声说。“是的。”迦尔纳应声,“你冻着了吗?”“不。”阿周那说,“倒是你不感到冷吗?你把围巾给了我。”“我没关系的,只要你……”迦尔纳的声音淹没在风声里。


 


 


迦尔纳上了高中后就在外面干起打工的活儿,便利店面包店或者花店,纯体力活他差点劲,所以主要做找银。阿周那曾跟迦尔纳说过很多次你又不缺钱,根本没必要还见缝插针地打工,无果。迦尔纳把大部分的业余时间都花在外出奔波上了。再加上他从没扔下过学业,因此他总是很累。


有一次迦尔纳尝试增加了新的一份打工,于是那一天格外晚归。事实证明这是一个不恰当的选择。他倒在床上万分疲惫地想起阿周那的劝告,权衡了一下最终决定再做几天就去把这份工给辞了。


这时候阿周那被母亲唤过去,让他上楼去给迦尔纳送杯热牛奶。阿周那照做了。他端着托盘敲了迦尔纳的门,没人应。他轻轻把门打开了一条缝。房间里没亮灯,也许迦尔纳已经睡了。阿周那打开门走进去。他把托盘放在桌上,走到床边去。窗帘没拉上,外头的路灯光照进来,阿周那看见迦尔纳侧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呼吸平稳。阿周那静悄悄地蹲下来。


迦尔纳的手臂放在床单上。阿周那想着,他的伤口已经愈合了吗?一定早已愈合了。毕竟那时候只是用美工刀划伤了一点点而已。刀尖划在迦尔纳的身上,但阿周那自己却感到了疼。是愧疚,还是别的什么情绪,阿周那已不愿细想,也不愿承认。他14岁生日那天过后迦尔纳拥抱了他安慰了他,消除了他的不安,但那只是一时的。不安依然潜伏,如同一个衰弱的幽灵。何况除此之外,他的心里又有另一只怪物正在隐秘地生长。


他伸出手抚上迦尔纳的脸。瘦削的,苍白的,没血色,好像没什么烟火气息。薄命的芦苇,却活得顽强至极,好像强大得刀枪不入。但他现在却像这样毫无防备。阿周那观察着迦尔纳,心里想着。现在他的心思敏锐到极致,生怕迦尔纳突然苏醒。但与此同时他忽然注意到来自别处的异样视线,抬头一瞥才发现是床头摆着的相框,里头放着一张全家的合照。以前他们家里没有拍照的习惯,不收纳相簿,也不摆放任何相片。迦尔纳来了之后这个习惯慢慢地发生了变化,像是母亲在代表这个家展示对他的珍惜一样。


他记得有一回他和迦尔纳看电影录像带。迦尔纳来敲他房间的门,说弗拉德学长(强行)借了录像带给自己,于是来邀阿周那一起看。阿周那看了一眼录像带上记着的电影名字,故意盯住迦尔纳笑道:“你是不是不敢一个人看灵异片?”迦尔纳点点头说:“嗯。”他承认得太快,阿周那都没来得及好好嘲笑他,反倒被噎得说不出话了。然后他乖乖地去了迦尔纳的房间,坐地板上看迦尔纳把录像带放进播放机。灵异片大概可以分两种,一种是看了能让人睡不着,另一种是看了能让人睡着。毋庸置疑,这个电影属于第二种。阿周那就看困了。迦尔纳坐在他身边,他俩靠着床沿并排坐着,他就顺势靠着迦尔纳的肩膀睡过去了。他感觉到迦尔纳没有动弹,只是手绕了过来,搂过了自己的肩膀。不知过了多久,他在半梦半醒之间撑开眼皮,发现电影已经被调成静音,荧幕的光闪闪烁烁照在迦尔纳的脸上,而迦尔纳闭着眼睛,似乎也睡着了。


他得感谢弗拉德,感谢他借了这个录像带给迦尔纳,因此他才得以拥有了这样的机会。他已经醒了,却依然依靠着迦尔纳,迦尔纳的肩膀硌得他发疼,他也不愿离开。他凑得更近了些,迦尔纳的鼻息均匀地洒下来,长长睫毛投下细密阴影。他知道的,这是迦尔纳,是他的兄长……但他还是去触摸了迦尔纳的手。迦尔纳微微地颤抖了一下,很快又归于平静。他醒了吗?不,一定没有。不然他一定会推开自己,这样的距离即使是亲兄弟也太过暧昧不清了。


往后他总是执着于制造这样的机会去接近迦尔纳。他希望迦尔纳永远无知无觉,而他为了不惊动他也不能做更进一步出格的事。即使有一些微微的不甘,但他还是满足于这种状态的。这样就好,他想,这是他的哥哥,不是其他人的,独属于他自己一人的……他像吞下一粒黑暗的花苞,把这个想法轻轻地珍藏了起来。


 


 


后来阿周那升学,直升本校的高中部。他参与竞选学生会会长,对手是三年级的吉尔迦美什,知名财阀少子。吉尔迦美什演讲得好,神彩飞扬一呼百应,就差雇个人往台前撒礼花撒钞票营造气氛了。阿周那自认为不逊色于他,无论是成绩,能力,还是家世。竞选结束后吉尔迦美什下了台,左手搂过笑容灿烂举着应援牌的好友恩奇都,右手又顺带拉了个谁,大呼小叫说走大家一起去料亭今天我请客。


吉尔迦美什拉谁都可以,反正除了他那个从小陪他玩陪他闹容忍他冒傻气的青梅竹马恩奇都,拉谁都算是附属,但此时此刻,仅仅此时此刻,他万万不该拉迦尔纳。迦尔纳只是受贞德拜托过来帮忙扫个地清个场,不小心撞进吉尔迦美什直线前进的路上去,就被顺手拉走了。迦尔纳和吉尔迦美什虽一个年级,在一个班,平时也不算熟,吉尔迦美什对他的评价是着装品位有待提高,迦尔纳对吉尔迦美什的反应是五米开外见了就绕道走。但阿周那不知道这些。阿周那盯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看,一双眼睛如同两汪漆黑的潭水,所有感情都溺死在里面。


竞选他输了,输给了吉尔迦美什,而后者成功连任。结果公布之后阿周那避开众人独自闷坐在会议室里,副会长梅林敲门进来。“这没什么的,阿周那同学,你别生气,”梅林说,“你会落选只是因为年级还低。明年吉尔迦美什毕业,会长的位子就是你的了。”


阿周那说:“不,我不是在气这个。吉尔迦美什当选会长是众望所归,我心服口服。”梅林眯起眼睛:“那你是在气什么呢?”


 


【】


现在阿周那再做梦,很少再梦到弑兄的恶行。但作为替代的却是些更狂乱的难以启齿的梦。第一次做了那种梦后的早晨他从梦境中挣脱醒来,无尽的脱力感席卷了他,疯狂的印象和冲动还在身体里冲撞。他支撑起疲惫的身体跌跌撞撞走出房间,若是凑巧撞见经过的迦尔纳,则几乎要拔腿而逃。有一回迦尔纳刚快速冲了澡,毛巾擦着头发从浴室里出来,水珠从耳后一直滑落到肩膀,把领口打湿了一片。他皮肤蒸氲着热气,白得几近眩目,因为早起表情有几分迷茫。他有些迷惑地看着杵在原地动弹不得地瞪视着自己的阿周那,缓缓指了指浴室的门,说你现在可以进去使用。


阿周那奋力挤开他夺路而逃。擦肩而过时他瞥见迦尔纳那被热气熏红的耳朵尖,这景象与梦里几乎并无二致。潮湿黏腻的气息萦绕在他脑子里挥之不去,愈发令他动摇不已,以至于用早餐的时候他虽在餐桌前坐定,却还在心神不宁。坐在斜对面的迦尔纳抬起眼看了看他悬在空中的餐刀,犹豫了许久后试探性地叫他一声阿周那,才把他点清醒了些。他用餐刀铲起蔓越莓果酱往面包片上抹,却不慎滑脱了手。餐刀一路从盘子砸到地板上,砸出叮当一片。迦尔纳不动声色地瞧着他掩住慌乱弯腰捡刀,又急急起身去清理地板。等阿周那终于收拾完毕再度坐回了餐桌,低头发现餐盘上已经躺好了一片规规矩矩抹了果酱的面包。不用想都能猜到这是谁为他做的。阿周那在心里叹了口气,拿起面包连带鲜红的果酱一起咽进肚里。果酱有些厚了,但因为涂得很好很均匀,也没有从边缘淌下来,只是甜得发腻。他悄悄瞥一眼对侧面的迦尔纳,后者灵活地使用着餐刀切割法棍,然后将面包片送入口中,露出一点瓷白牙齿,舌尖若隐若现……他就又忆起在他荒诞的梦境里,迦尔纳的犬齿嵌着他虎口,混杂了涎水和温热的吐息……泪水涟涟的发红眼角,唇边似有还无的微笑——甜腻的果酱烧灼着喉咙。他真正地坐立难安了起来。


而迦尔纳一定是知道的。事实上迦尔纳总是什么都知道。就像小时候他失手摔破了用惯的杯子,自以为已经很仔细地清理干净了现场,迦尔纳却立刻能发现异样,找出飞到角落的残片;或是他发了低烧,自以为掩藏得很好,迦尔纳却总能觉察并勒令他停止硬撑。小时候他会认为这是属于年长者的特殊能力,后来他明白,这是出于一种敏感的察言观色。迦尔纳能发现他失去惯用的杯子和身体欠佳时的不适状态,是出于对他的关心。一个真正兄长般的关心。迦尔纳已经察觉到阿周那对自己那越来越异乎寻常的态度,他时常能感到有火热的目光扎着背后,回过头去寻的时候却只能看见阿周那急急地转过身无地自容难掩羞赧。迦尔纳一定是感到疑惑了,他可能有了一点答案,但因还心存疑虑而想再更多地去确认。阿周那越是想躲避他与他拉开距离,他就越想尽可能地接近阿周那,从各种方面,直接或间接——不论是阿周那把自己长时间关在浴室后在走廊里遇见迦尔纳时对方投来的沉默眼神,餐桌上不时瞟来的欲言又止的视线,在母亲开口询问阿周那异态时忽然的打岔,还是在他出神时不由分说伸来帮忙系好歪了的领带的双手……而现在迦尔纳一定已经什么都知道了,阿周那如此确信。他对此感到绝望,又颇有些自暴自弃。与过去那些有意无意的小动作相比,这次他终究还是太出格了。在迦尔纳澄澈透明的注视下,他觉得自己的慌乱和丑陋全部暴露无遗。


 


 


有一次阿周那从鞋柜里收到隔壁班女生的信,让他去球场后面的空地等。他没有傲慢到喜欢给别人空留期待,于是他赴了约。女孩站他对面,吞吞吐吐告白,这时一个篮球越过树丛飞了过来,落到了空地上,索性落地点离他们还远。应该是篮球部在训练,接下来应该就会有人来捡球。不一会儿果然有人跑过来。阿周那正心不在焉,眼神游移着瞟到了一眼,立刻一怔。来捡球的是迦尔纳,没穿运动服,阿周那也记得他不是篮球部的部员。那么他就肯定是被拉过去当义工的,帮忙捡球,或是帮忙计分,反正他不会拒绝。显然,他也看到阿周那了。他也十有八九能猜到他们在干什么。荒僻的空地,一男一女。迦尔纳平时和人交流像是不会读空气,但他只是太过懂人心,过于一针见血。他不是迟钝的。这一点阿周那比谁都要清楚。


阿周那微微地感到脑子烧了起来。女孩颤颤巍巍站着,早已停止了单方面表白低着头等他回复,她失望的程度将与他沉默的时间成正比。他本想拒绝,但是某种冲动阻止了他。于是他说:“对不起,你刚刚说什么?”女孩抬头:“我,我刚刚说,如果你有时间的话,放学后能不能和我一起去吃个晚饭……”


阿周那突然想起了那些尴尬的早晨。他意识到也许这是一个将事实转化为误会的机会。迦尔纳,你在看着吧,他默念,你一定不能走,至少要到听见我回答为止。


 


 


阿周那跟着女孩进了餐厅,刚进门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高谈阔论。吉尔迦美什携一派好友或假的好友占了本餐厅最大的桌子,面前摊了数个汽水罐子。阿周那避开那里选了个靠门的位置落座。


时值吉尔迦美什追求二年级的阿尔托利雅未果,心情不佳,只好出来借酒浇愁。但因为未成年不好喝酒,就干脆拿汽水代替了事。恩奇都在一旁劝着:“你追人家姑娘,怎么能把钞票甩人家脸上?多疼呀,难怪阿尔托利雅小姐会拒绝你。”齐格飞说:“我觉得不是疼不疼的问题……”吉尔迦美什猛灌一口汽水:“一派胡言!怎么可能有人会拒绝我的钱?!”然后往角落一指,点名似的,“喂,你说说看,有没有人敢拒绝我的钱?”


这个时候阿周那才瞧见迦尔纳。他竟然也在这里,只是坐得偏,影子藏在角落里。吉尔迦美什问他,他就低低地回答:“就算是汽水,你喝得也太多了。”声音险些被嘈杂的人声盖没。吉尔迦美什显然没听清,拎起啤酒罐子随手一扔,身子往沙发上一靠:“说得对!不可能会有人拒绝我的钱!一定是出于别的原因她才拒绝了我,喂恩奇都,给我调查一下阿尔托利雅有没有秘密男朋友。”恩奇都正忙着蹲地上捡罐子,回头说:“迦尔纳先生说得对,吉尔你喝太多了,汽水喝多了对身体不好,还是别再喝了。”吉尔迦美什这回听清了,很生气:“我没喝多!这又不是酒。”然后拿了钱夹抽了张钱往齐格飞脑袋上一拍,“喂你,再去买两罐过来……”


恩奇都长发飘飘白皙温和,看似柔软,但实际上强硬得超乎寻常。他笑眯眯站起来,指挥齐格飞架住吉尔迦美什另一边胳膊,两人一边一个把吉尔迦美什从座位上架起来架走了。


迦尔纳站起来拿了单子和落桌子上的钱包去结账。阿周那盯着迦尔纳走去收银台又走向门口,等他快走到门边的时候就低下头去看菜单,颇有点欲盖弥彰。铃铛响起,门打开又关上了。迦尔纳走了。这个时候,坐阿周那对面的女生说:“阿周那同学,刚刚出去的是你的哥哥吧?”阿周那抬起头,她正好回过头来。“对不起,我看到你之前一直在看他,”她说,“他们说迦尔纳学长是阿周那同学的哥哥,第一次听说的时候我还有点吃惊……但迦尔纳学长真是个温柔的人呀,他对谁都很好,我想你们的关系一定很不错吧。”


 


晚上回到家后,阿周那闯进迦尔纳的房间。他还是沉不住气,率先缴械投降了。


“迦尔纳,你不要误会。”他张口就说,“那女孩和我没什么关系,我们只是一起吃个饭……我之后就拒绝她了。以十分有礼貌的方式。”


迦尔纳抬头看了他一眼。


“这是你的私事……我不会干涉,你也没必要告诉我。”


他的语气根本与平时无异,但阿周那却在他这个眼神里愣了神。他很久没有与迦尔纳正式面对面过,这都是他长久以来有意无意的回避造成的结果。他总是从侧面看迦尔纳,或是看他的背影。餐桌上他也不坐迦尔纳对面的位置,而是故意斜斜错开。他们极少独处。迦尔纳在他的记忆里留下的两个最清晰的节点,一个是他们第一次见面,还有一个就是此时此刻。迦尔纳依然是一层单薄皮肉,骨骼虽不再幼弱但依然纤细,眼角更加细长,眼睛依然澄澈干净,如同穿越数年时光而来,阿周那隔着这堆积起来的时光仍看见一个14岁的小男孩,表情和感情都一成不变。始终一成不变。


阿周那在这一刻终于确信:果然一直以来只有他自己的内心在波澜壮阔风谲云诡。只有自己。以这一刻为起点,他开始痛恨自己的自作多情。


 


 


高中毕业,阿周那读大学,故意将迦尔纳的大学排除出了备选项。开学早,离开家的时候迦尔纳去车站送他。早春,天气寒冷,风吹过,樱花簌簌地落。迦尔纳瞧见阿周那耳后的头发沾了花瓣,便伸手去捋下。阿周那挡开了他。迦尔纳似乎被这粗暴所惊住,愣在了那里,手缩回一半悬在半空。阿周那不忍心再看他,硬了心肠说:“车要开了,我走了。”他故意让自己说得冷淡,也没再讲任何一句道别的话,就提起了行李箱转身登上车厢。


离开吧。远远离开吧。列车发动,车体行进加速,将车站,车站中的人远远甩在身后。看不见的话就好了,用距离和时间来冲淡那些纷杂的感情吧。


 


 


大学很忙。而阿周那寻了更多事情让自己变得更忙。大多数假期他留校,即便回家也只停留极短的时间。后来母亲身体变得不好,最后衰弱得只能依靠轮椅。她很乐观,笑说轮椅是她的老朋友了。为了探望母亲,他回家的次数才变得多了些。他在家停留最长的那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是由于母亲的逝世。


葬礼他过得很恍惚,尽管大多数事情就是由他自己主动来操办的。他立在过道上,两旁是白色的座位,黑色的人群。低声的哀泣和悼词勾起了他如梦似幻的记忆。他似乎也曾身处像这样黑白色的大厅里,但视线要更低。他好像坐着轮椅,这一点让他疑惑自己是不是错把母亲的经历当成了自己的。可他又分明记得那些百合花的触感,还记得泪水落下来打湿玻璃表面的样子。视野开始天旋地转,然后是黑暗和颠簸。有人捂住了他的眼睛,将他推走。


……阿周那,阿周那,阿周那。


与记忆重合的呼唤声把他拉出几乎窒息的境地。他看见了迦尔纳,是迦尔纳在唤他。迦尔纳同样一身黑,像一只消瘦的乌鸦落在他眼前。“阿周那,去休息下吧?”他说,“好歹我也算是这个家的长子,剩下的事情只有我也是可以来做的,放心地交给我吧。”


他的语气柔和得似乎能滴出水似的。这一瞬间阿周那几乎又产生了那种感觉,像是回到小时候,在那些生了噩梦而不安的夜晚禁不住寻求迦尔纳的依靠时的感觉。但他清楚如今不一样了。是不能再一样了。于是他拒绝了迦尔纳。“我没问题的,不用担心。”他这么说道,走过了迦尔纳身边。


“阿周那。”但是迦尔纳又叫了他的名字。阿周那站定,但是没回头。他决不能给自己任何回头的机会。像是一回头,他硬撑出来的坚强都会在迦尔纳面前一朝东流一样。“你是不是……”他听见迦尔纳在他背后说,“你是不是其实很恨我?因为我没有照顾好母亲,因为我……不能算是这个家的长子,也不能算是一个好兄长?是不是直到现在,我也没能做得很好?”


这是迦尔纳第一次说出这样困惑的话。他应该一直是坚定不移的,多年前即使自己用小刀威胁他,他也从未动摇过。但此时此刻他却真实地困惑了起来。而阿周那无法回答他。新的宾客进门来了,他看见他们在往这里走来。他必须过去,必须去应付他们。但迦尔纳牢牢吸住他,纠结缠绕着他,他知道自己不得不斩落这千丝万缕,却又绝对无法下手。于是他只能保持沉默,将差点喷涌而出的情感缩成一团,蜷成一个闭塞的壳,然后毅然决然地离开,抛下迦尔纳一人留在原地空怀不安,缄默不语。


 


 


葬礼过后的一段时间,他参加了高中同学聚会,权当散心。同学聚会上,罗摩坐在他旁边,跟他说:“阿周那,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问你。”他一筷子夹起一片生白菜,放进火锅汤水里涮。“你是不是很讨厌你哥?”


“……我讨厌我哥?”


罗摩说:“对呀。你哥,迦尔纳。你好像和他很疏远。我记得你哥大学去了挺远的外地吧,不过这次应该回来了?你现在还和他在一起住吗?”罗摩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依然看着白菜。火锅咕嘟咕嘟冒泡,热气蒸腾。阿周那笑。“我讨厌他?”他喃喃重复,像是说给自己听一样,“是呀,我讨厌他。我恨他。”


阿周那装作自己喝醉了,对罗摩说他先回去。罗摩说要不要我送你?阿周那说不用。他走出人群和餐厅,跌进夜晚清明的空气里。阿周那从来没有喝醉过。他不会醉。罗摩不知道,没有人知道。喝醉能逃避很多事情,阿周那从许多方面学到这一点,虽然他极少选择逃避。迦尔纳是逃避对象之一。之前母亲的后事结束后不久,他第一次出去买醉,未果。他清醒着出门又清醒着回来,只是身上沾了些酒气,酒气太少,但已足以形成一种伪装。他打开门,没开灯,突然撞进某人的怀里。是迦尔纳。黑暗中迦尔纳在他耳边发话,声音带了隐约的怒气。“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他扶着阿周那说,“你不该如此。你应该明白自己已经到做事要有分寸的年纪了。”阿周那扯住他的衣服。“你管得真宽,我变成什么样都不关你的事,”他发笑,“你真当自己是我亲哥吗?不要再自以为是了。”


他砸出这句话。下一秒巴掌甩到了他左脸上。他被这火辣的痛感震得愣住。迦尔纳扬着手瞪着他全身发抖。那句话不该说,他知道得真切,但他疏忽了,他以为迦尔纳还是原来那个迦尔纳,即使听到这一句也不过不了了之,全没想到他会有如此之大的反应。阿周那拉住他。“抱歉,”他说,“抱歉……迦尔纳,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他渐渐松了手,跪到地上去。于是迦尔纳抱住他,抚摸他的后背。“没关系,”他说,“没关系了,我明白,要说抱歉的是我,对不起。”


那句话是有点过火,但阿周那知道自己并没说错。葬礼上他不好说出来,也不敢,可如今黑暗,伤痛和一点点酒精变成催化剂浇在他身上,他终究是敢了。他知道迦尔纳不会明白这句话的真正意义,不会明白这之中的差异,这背后的真相。但为什么,为什么你还是不明白呢?你理解他人的感情,却从不把它们联系到自己身上去。你只晓付出,一心一意近乎固执,你以为这世上的七情六欲永远和你无关,你以为所有人情都如流水般绕开你。


他在黑暗中吻了迦尔纳。迦尔纳的嘴唇冰冷,干燥得起了皮。潮湿的液体流下来,阿周那不知道这是谁的眼泪。


但迦尔纳还是会全盘接受。他知道的,他对此知道得很清楚。他知道迦尔纳可以向他轻易地妥协,甚至反过来向他道歉,而迦尔纳每一次大度的原谅都加速了他的坠落。宗奈塔尔连那苹果的金皮也一块吃了下去,所以他中毒死掉了。他越线了,像在深海潜水潜得太深,回不了头了。但苹果是多么诱人啊,哪怕它是死神垂下的一只饵,锋利的钩子会割破口腔。他一定是理解宗奈塔尔的。


他记得罗摩问了自己:“你为什么恨他?”他回答说:“他对我很好。”罗摩问:“那你为什么恨他?”路灯的影子扭曲着,一根一根往后退去。他无法回答罗摩。十字路口在前方,最后一根路灯下,迦尔纳回过头说:你为什么恨我?


他在自动售货机上买了矿泉水,靠着墙将凉水拼命灌入食道,抑下胃酸驱散幻觉。因为我爱你,他终于说。但这是不被允许的。因为你的出现,我本该一帆风顺的人生从12岁那年就开始扭曲了。宗奈塔尔必死无疑,因为那是他的命运,是天理。那么,我与你的相遇,也是神的旨意,是我命中注定避不开的灾祸吗?


 


 


 


大学毕业那天,结业典礼结束后阿周那接到了迦尔纳的电话。


“阿周那,祝贺你毕业。”迦尔纳说,“大学毕业后你将继承你父亲的企业。”他用了冷静的陈述句,“如今母亲去世,你也已经毕业,是个能独当一面的人了。这个家不需要再维系下去,任何我留在这个家的理由都已不再存在。你也将以一己之力筑造一个新的家庭。我衷心祝福你。接下来我会离开,不会再干扰你的生活。”


他的语气过于冷淡了。冷淡得几乎叫阿周那感到害怕。而他话语的内容则切切实实让阿周那害怕了起来。


阿周那思考着,脑浆糊成一团却仍在拼命思考着。他说你说什么,你是说,那么多年你的存在只是为了维系这个家庭的环境吗,是母亲让你这样做的吗?他希望迦尔纳不要肯定他的话。他希望迦尔纳会说这只是在开玩笑。哪怕迦尔纳从来没开过玩笑。


但是迦尔纳说:“是的,是贡蒂夫人请求我的。她给我一个期限,这个期限到你大学毕业那天终止。她本心善良,她希望你能有一个完整的家庭,也希望我能有一个完整的家庭。”“完整的家庭?”阿周那大笑,“所以你真的只是为了一个可笑的约定,才一直——”迦尔纳说:“不,不要说它可笑,阿周那。我确实履行了我的誓言,虽然做得不是很好……我知道我做得不是很好,如今我也是有自知之明的。但我真的有努力去当你的哥哥,这份心意绝不虚假。如果可以的话,我的确希望你能多依赖我一点,因为我总觉得受到更多照顾的是我,而不是你。谢谢你的照顾。”


阿周那沉默良久。他埋藏在心里许久的那隐秘的真相一点点冒了头。他终于脱口而出了:“迦尔纳,我从来没有把你当哥哥看待。从来没有。真的。对不起。”


电话那头一时无声。然后迦尔纳说:“我知道你一直很聪明,什么都瞒不过你……要说对不起的人是我,阿周那。你现在长大了,所以我想我可以告诉你我所知道的事实了。阿周那,事实上你确实不是独子。你有一个亲哥哥,但不是我。”


如同惊雷炸过,阿周那眼前的天与地狠狠地摇晃了一下。另一个真相砸中了他,把他心里怀揣的那个秘密生生打了下去。他感到晕眩。但迦尔纳继续说着:“贡蒂夫人在生你之前就有一个孩子,也就是你的那位哥哥。你很爱他,你们感情很好……真的很好。很不幸的是,你哥哥在你小时候去世了,由于车祸。你很幸运,如同上天护佑,只受了皮外伤,此外,对当时的记忆很模糊……你的家人也一直瞒着你,他们烧毁所有照片,抹去一切记录……直到现在。”


阿周那感到宿命再次击中了自己。“……车祸,”阿周那开口,声音听来缥缈,好像不是自己发出的,“车祸——为什么会发生车祸?是不是因为……”“听着,阿周那,这事情已经过去了……不管你还记得多少,遗忘其实才是最好的选择,就算是为你母亲考虑……他们吞咽下悲伤,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是因为我吗?”他的心里透亮起来,久远残破的记忆穿透过无数迷梦重叠组成的幻雾直面而来,“我的——那个哥哥,会因为车祸死去,是我造成的,对不对?是我害死了哥哥,如果那个时候,我没有……”


“阿周那。”迦尔纳提高了音量,“如果你要认为这是你的错,那么作为让你回忆起了那些事的我将愧对贡蒂夫人那善良的灵魂。拜托了,就算是为了我,请你不要再……”


这是迦尔纳第一次向他乞求。于是阿周那说我知道了我不会的。他觉出自己的声音有些发抖,所以他很努力地用平稳的语气说话。“好的,这很好,”迦尔纳柔声说,“阿周那,你只要知道,正如你爱你的家人一样,你也永远为你的家人所爱。”


是呀,是这样。但迦尔纳不是他的家人。阿周那意识到了这一点。“你不是我的家人,”他说,“可你不是我的家人呀,迦尔纳。那么,你是爱我的吗?迦尔纳,你爱我吗?”


“……我是爱你的。”迦尔纳终于说道。“但是——”一个令人绝望的转折,“到此为止了,阿周那……如果你出了什么事,可以再打这个号码,尽管开口,只要我能帮得上忙……除此之外,如你所愿,我们可以不必再有多余的见面了。”


迦尔纳说道,然后切断了通话。


 


 


阿周那想起来了。高中时代迦尔纳频繁地打工,兴许他正是从那个时候就开始为今后攒钱,尽管微薄,但他确实去踏实地做了。他也未曾放下过学业,从没想过以后要借助这个家族的权力谋职。也就是说,他早早就想好自己的今后,早早就盘算到这一步了。甚至也许在更早些的时候,当阿周那的母亲贡蒂告诉他希望他和自己成为家人的时候,他就已经决定会这么做了。


贡蒂确实给了一个期限,但她没有说这个期限过后他必须离开,也没有要求他必须留下。她只是放他自由,容他想去哪里就去哪里。那么当然,她一定是希望他主动留下来的。她以为岁月能筑造固若金汤的家人。


但是迦尔纳又有什么义务?他有什么义务要当他们的家人?他确实没有一个像样的家庭,于是贡蒂夫人施舍给了他一个;但他本可以不接受的,他并没有在渴望一个家庭,他一个人也可以活得很好,他向来拥有这个能力。也就是说其实是他在施舍别人而已,贡蒂求他,他回应她的祈求,将自己的一段人生切割下来分享了出去,施舍了出去。贡蒂年轻时就有徘徊生死线的经历,她自知命薄,因此她要为了仅存的宝贵独子钉下一个楔子,一个替身人偶。一个能照顾他,能保护他,能无条件爱他——并且还能反过来承受他失了目标带了伤痛如洪水猛兽般的空虚爱意的替身人偶。


然而诚如迦尔纳刚刚在电话里说,一旦他认定自己和阿周那的见面毫无必要,自己的存在于阿周那而言不再有好处,阿周那已经成熟到不再需要一个兄长来照顾他,已经坚强到能够独自直面久远过去的伤痛,那么他就真的不会再让任何一次见面发生,不会再让他们之间的关系延续。迦尔纳是温柔的,但他也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高傲和固执,就和阿周那一样。兴许贡蒂夫人正是看中了他这种气质才领养了他。


所以迦尔纳本没有义务爱阿周那,尤其是如今,他们挑明了尘封的真相解除了这段阴差阳错的关系。他可以收回所有付出的感情了。但是为什么,最后他又对阿周那说了那句话?即使生生剥除了那些前提,为什么也还能说出那句话?


阿周那终于明白了。但还是太晚了。他感到疲惫和悲凉,那些虚妄的冲动和过去的岁月一起凋落了,腐烂了。他没有再拨打过那个手机号码,再也没有踏出任何一步,也许是因为他终究还是脆弱地害怕了起来,害怕所有的愿望落空落得无影无踪,害怕迦尔纳真的只是出于纯粹的善意而爱他,而从未出于任何一点点爱意而爱他。如果是这样,那么他就真的成了一个无望地堆砌着沙堡的小男孩,海水涌来又退去带走一切只留空荡荡的海滩。


宗奈塔尔命中注定死于非命,但到底谁才是那个宗奈塔尔?谁都是宗奈塔尔,只不过他们都在触到那苹果金色的皮之时就收回了手。他们的确逃过了命运,却也将因此而跼蹐不前悔恨终生。嘲笑我吧,宗奈塔尔,他想,尽情地嘲笑我们吧。与决绝勇敢的你相比,我们是多么地胆怯,多么地懦弱啊。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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